铂程斋--讷河往事【3】

xilei 发布于 2020-11-20 10:09:00

讷河往事【1】

讷河往事【2】 

黄国华在涌金派出所上班时,每天从观音塘小区出发,要走一段清泰立交桥。

 

立交桥下,有一段蜿蜒纵深的铁路,向北而行。

 

有时,远远望见火车飞驰,黄国华总会想起28年前的那个车站站台,徐骊跪倒在他面前的绝望。

这一诀别,转眼28年。

 

28年后,在齐齐哈尔火车站,在离杭州2600公里外的北方。

 

这个1991年讷河案要犯从杭州被押解回来的终点。黄国华刚一下火车,便迫不及待点了一根烟。

 

扑面而来的北风,四处蹿响,站台上,行礼箱轮子的碾动声与此起彼伏的手机提示音交织着一起,那些关在他心里28年的沉郁,一窝蜂地四面八方涌了出来。

 

有一瞬间,我看见他的背影,混在陌生的乘客之间,无非,就只是一个普通的人过中年的男人,可他在人群之中不知不觉放慢的脚步,时不时左顾右盼地打量,都提醒着我们此行众人——不仅仅是黄国华此后的人生,从1991年开始,被重新被定义了,不能忘却的,是那一年,从这里丢失的许多人生。

齐齐哈尔新火车站与旧火车站相邻,好像往昔与今日之间,总有追忆。  @黄蓉摄齐齐哈尔新火车站与旧火车站相邻,好像往昔与今日之间,总有追忆。 @黄蓉摄

齐齐哈尔,名字来源自达斡尔语,有“边疆”之意。

 

可如今,眼前这个宽敞明亮的火车站,已和其他城市相差无几。上世纪九十年代,从哈尔滨到齐齐哈尔,要乘绿皮火车,慢慢吞吞地走上三、四个钟头,如今,一个小时左右就到了。

 

站在人来人往的站前广场,不禁又想到徐骊这个女人。

 

这个车站,离徐骊曾经的家只有十几分钟的路。当年,她和老公吵架后走出家门,走投无路来到火车站,被贾汶戈团伙盯上,从此走上不归路;当年,也在这个车站,她被监视着,在广场口徘徊,引诱了一个又一个外地人,搭上去讷河的火车。那一个个陌生人的人生,就从这一列列有去无回的死亡列车开始,被残忍抹杀;当年,也是在这个辗转的车站,她明知道儿子就在这十几里地之外的家中,等妈妈回家,可她甚至不敢回望一眼。苦苦支撑,落到最后,甚至不忍也不舍让儿子记得妈妈的名字。

 

一列列火车依然呼啸,那些在记忆中折叠的万千个瞬间,已经一去不返。

 

 

1

北上的列车

大片大片苍茫的芦花,藏不下许多惆怅。@黄蓉摄大片大片苍茫的芦花,藏不下许多惆怅。@黄蓉摄

世事变迁,要找到讷河案的亲历警察谈何容易,有的退休了无从联系,有的也已经去世了,就连当时来杭州办案一直吊盐水的讷河刑侦大队长,也在半年前因病去世。

 

几经周折,我们寻访到了讷河案杭州押解组的组长,当年齐齐哈尔市公安局的局领导之一。

 

当时,是他带着押解人员去杭州执行押解任务。去杭州执行任务的押解人员一共14人,其中讷河当地派了10名干警,齐市抽调了4名。

 

一听我们从杭州赶来,不多寒暄,老局长知道我们此行是为了讷河案。

 

他皮肤黝黑,讲起案子,声音洪亮,全然不像是一个80高龄的老人。

 

“这趟差事,局里让我去,其实心里特别别扭,押解路上,来回十多天,没有一会儿,心里是舒坦的。”

 

接到任务后,他立即赶去杭州,和杭州市公安局上城分局的警察们开展交接工作。

 

在采取如何押解的方式上,有一些争议。

 

他回忆:“有警察建议飞机押送,我反对。包机的成本太高,还考虑到安全因素,我建议采取火车押运,包一节车厢。

 

11月8号,我们准备将三名重犯从杭州押送回齐齐哈尔。杭州看守所没有电梯,下楼时,这三个重犯带着镣铐,花了好些时间。

 

贾汶戈经过时,看守所的在押犯人都趴在铁窗看,他吼了一句:战友们,我走啦。这点我到今天还记着,是因为太可恨!”

 

从齐市出发前,这位局领导特意做了一面锦旗,想送给上城区公安分局。另外,他还带了一万块现金,想请上城区的所有办案警察吃顿好饭,但他说:“这些都微不足道,都不足以表达我们对同仁的感激。”

 

再三讨论之后,最后确定,包一节软卧车厢,把车厢中间的小桌子拆了,让三个重犯都坐在地上。除了齐齐哈尔的14名警员,杭州当地的特警人员10人,也一起参与押送。

 

四名警察看管一名犯人,其中对贾汶戈等两名重犯采取戴脚镣、头盔、手铐,加上蒙眼堵耳等措施,以防止其自残。而对徐骊,押解组决定,不给她戴重刑具。

 

从杭州出发,先到南京,在南京羁押一晚,次日早上8点启程。

 

为确保押解万无一失,公安部下了命令,这列火车从杭州到南京,从南京到齐齐哈尔,每停一站,当地公安局的一把手要到火车站检查。

一列开往北方的火车 @黄蓉摄一列开往北方的火车 @黄蓉摄

列车到了南京,杭州的10名警察结束了押解任务返回杭州,再由南京警方全权负责从浦口转押至齐齐哈尔的护送。

 

“出发前,为了防止路上出意外,有人建议给贾汶戈打针杜冷丁麻醉剂,我坚决反对。

 

一路上,三名重犯的情绪没有很大起伏。姓李的犯人比较沉默,贾汶戈则还想瞒天过海,他自言自语:我在黑龙江可没犯什么事……

 

而我曾经问过徐骊,‘你这么年轻,为什么要助纣为虐?为什么不跑呢?’

 

她只是喃喃道:‘我不敢啊,他会杀我全家的’。

 

从杭州回到齐市,我们直接把犯人押至看守所,全局的警察都在等我们。”

 

再一次回到讷河,树上的叶子都已经落光,光秃秃得就像徐骊的内心,再也没了惶惶不可终日的不安,但同样永不复得的,是她没有来得及老去就已如死灰一般的人生。

 

也许,唯一让她可以得到安慰的是,她的儿子从此安全了。

 

再一次看见徐骊,是在行刑那一天。老局长在刑场,负责警卫工作。

 

正是腊月,气温冷到零下三十几度。

 

当徐骊从车上走下来时,看到了老局长,她缓缓走到他跟前,对他鞠了一躬:“谢谢您对我的照顾,这辈子我报答不了您,下辈子再还您吧。”

 

老局长也只有叹口气,说:“你好好走吧。”只见她慢慢走向刑场,随之,枪声就响了。推算起来,徐骊被执行死刑时,刚刚27岁。

 

2

28年前的现场

 

从齐齐哈尔行驶到讷河的高速公路两边,秋日敞阔的平原大地,连绵硬朗,一丛丛芦苇铺天盖地。

临近国庆,小城主干道的路灯柱子上,插着五星红旗,和其他城市的喜庆蓬勃几乎无异。

 

可当车窗外,第一次闪过“讷河”的行路指示牌,顿时心中为之一堵。

 

车子终于缓缓停下,当旧时现场近在咫尺,当徐骊当年深陷的杀人魔窟就在脚下……

 

那一刻,在我心中掀起的波澜,丝毫不亚于28年前,那50多字的简讯带给我的震惊。

当年案发现场,塌落的废墟之间,也有正悄悄盛开的雏菊。@黄蓉摄当年案发现场,塌落的废墟之间,也有正悄悄盛开的雏菊。@黄蓉摄

那房子已经塌了,一堆废墟边上,墙壁半倒着,黄国华想法儿跃过去,踩入院子里面的荒草。那口窖井,也掩盖在杂草之下,地窖上盖着几块大石头,试图掩盖那黑洞之中惨绝人寰的惊惧。

 

地窖有六米多深,离这个窖的口子隔一米多远,还有一个一米见方、直上直下的坑。1991年的冬天,从两个黑漆漆的坑里,挖出过40多具尸体。

 

讷河市公安局负责人,当年是名年轻的警察,案件破获那几天,他被派去看守所。在他记忆之中,

整个东北,几十年里,都没有比1991年冬天的讷河,更凛冽的北风了。

 

接到这么一个案子,小城所有的警察全都动起来了,当时,他参与看管二号案犯李川。

 

“看守所里,和他面对面坐着,隔着铁窗,除了审讯民警,看守的人都不允许说话,一圈儿半的警察围住案犯。”

 

冬天里,车子不好骑,从家到看守所得骑三十分钟,穿着棉大衣,头发上、眼眉、眼睫毛上都是白的,手都是僵的。

 

他也提到,那个时候常常听到徐骊的歌声。“大家都知道唱歌的人是她,她当过幼儿园老师。那时的看守所就巴掌大点地方,女监的动静这儿全听得到。”

 

就这样整整看守了一个月。

案发现场,29年之后,一塌涂地。@黄蓉摄案发现场,29年之后,一塌涂地。@黄蓉摄

讷河市公安局刑侦大队长,当年只有20多岁,他刚刚走上警察工作。

 

他当年的任务是看守挖掘尸体的现场,他说:“这个案子唯一帮到自己的是,今后再也没看过比这更惨更崩溃的现场。

 

害怕呗,一宿一宿地看着,挖出的尸体,好多是不完整的,颅骨、锁骨、胯骨,这三个地方有了,剩下的全装塑料袋里,院子里摆着一溜儿。

 

我记得清楚,是从10月26日,开始执勤的。那天还下雪了,我们带着枪都害怕,那一院子都是尸体啊,要是上厕所方便,一个班的六七个民警,一起出来。

 

那气味……真的是让我们这些执勤的,都觉得有可能马上就撑不住死掉了。老法医都给呛昏过去,6米深的窖,里面缺氧,尸体高度腐败,不是专业的不敢动,就得法医下去,系个绳子,往上传。当年法医下去前,不断地用鼓风机往洞里吹风。”

 

3

汶戈糖果厂

 

因为讷河案,当年讷河撤县建市的申请工作被耽误了整整半年。这个案子在讷河县志上也曾被记载。

 

大队长回忆:“当时,讷河算是完了。那年春节,附近亲戚都不愿意上讷河来串门,觉得晦气。

 

报上杂志都登了,‘不想活,到讷河。’上至80岁老人,下至几岁顽童,都知道讷河有个杀人魔。

 

案子破获后,原来的局长、政委、所长等集体被免职了。

 

如果当时在杭州,是按麻醉抢劫案判,如果当时徐骊没有检举自首,不敢想象啊。”

 

1991年10月23日,讷河县公安局接到杭州市公安局的电报后,属地片儿警上门查证,没找到贾汶戈家,回电,查无此案。

 

第二天,齐齐哈尔市公安局接到杭州市公安局发来的案件电报。局里下命令,说必须找着这家。等警察上门,只有房东老两口在。

 

这个房子是贾汶戈租来的,和房东老两口平时住的屋子就隔了一堵墙。老两口住西面这屋,他们住

东面屋。

 

出事后,房东老太太吓得逢人就哭。警察来调查,她唯一能回忆起来的,只是贾汶戈家人来人往特

 

别热闹,尤其是一到晚上,磁带的音乐声就响个不停,但真的看不出来贾汶戈是杀人狂。

 

现在想来,这个案子,残忍到近乎突破所有警察的认知,也与当时的社会情况有所关联。

 

20世纪90年代,一部分人已经富起来,一部分人还在温饱线上徘徊,刑事案件逐年上升,破案率却没有相应的上升。

 

而当年街上没有现在这样遍布的监控探头,也没有现在这样便捷的通信工具,如果有人失踪没有报案,没有证人,就真的会像人间蒸发了一样。

 

为此,那些年里,公安机关时不时都要搞一下严打专项行动,可见在当时治安形势甚为复杂。

 

如今有不少人因为媒体报道的一些案件,就片面的认为当下的治安似乎没有几十年前的好,这是极为片面的想当然。过去很多的案子,只是因为消息闭塞传不出去而已。

 

贾汶戈的面具是一层一层被撕裂的。

图为贾汶戈受审时。图为贾汶戈受审时。

贾汶戈是典型的“灯下黑”,就算他站在你面前,你都看不出他是个杀人犯。

 

据小时候就认识他的管区民警介绍,贾汶戈从小父母死得早。小时候他聪明机灵,小学中学都是当班长的,算是个好学生人设。

 

初中毕业后,他先被分配在一家当地工厂,做倒沙工,他干活钻营,男女关系混乱,连他的师傅都看不上他。当得知贾汶戈和自己的养女李小芳恋爱,竭力阻拦。

 

不久,贾汶戈从工厂辞职,找了个杀牛的活儿。杀牛收入比较高,也算攒了点钱。

 

用这个钱他在讷河租了房,正儿八经注册了营业执照,办了个汶戈糖果厂。

 

法人一栏写着他名字的营业执照,成了贾汶戈去火车站招摇撞骗的“利器”,招女工、招会计出纳、招仓管员……

 

徐骊也是这样被贾汶戈“招到”了讷河。带进出租屋后,先给她吃了迷药,强奸后用铁丝勒晕,把她扔进了地窖。没想到徐骊自己从地窖爬了出来。

 

贾汶戈自己跑到齐齐哈尔,摸清楚徐骊的家庭背景后,回到讷河以她儿子的性命威胁徐,并逼迫她对地窖里的二具尸体捅上几刀,拍了照片,迫使她入伙。

 

不顾养父反对跟贾汶戈结了婚的李小芳,就接连尝到了自己酿的苦果。

 

从这儿开始,李小芳睡觉土炕下的地窖,不断有新的尸体,这些人被杀之前,都以为是来糖果厂工作的。

 

李小芳睡不下,也不敢违抗丈夫,吃大量安眠药,更多时间,她常常一个人,趁丈夫不注意,溜到县城电影院看通宵电影,她不是为了看电影,只是无处可藏。

 

贾汶戈交代,他去苏州前,曾对李小芳讲,会每隔半个月和李小芳联系一次,如果过了半个月还没有接到他电话,就是他出事了,让她自己看着办吧。

 

警察找上门来那天,李小芳也是去看电影了,回来一听老两口讲有警察来问事情,立即畏罪自杀了。

 

后来省公安厅专案组赶到时,马上把她送医院,要求不惜一切代价抢救这个知情人。但是由于她中

毒太深,还是没有能够救回来。

 

4

时间也掩盖不了的血腥

落日途中,充溢着所有来自回忆深处的无助和绝望。@黄蓉摄落日途中,充溢着所有来自回忆深处的无助和绝望。@黄蓉摄

从案发现场回到车上,继续马不停蹄,前往鹤城刑侦支队。车窗外残阳如血,像是失去了燃烧的火把,一车人闷声不响。

 

纵然是见过太多凛冽现场的警察同仁,也没有办法瞬间平息心中的悲愤。

 

殊不知,鹤城刑侦大楼历史博物馆里有更真实的残忍,让这个案件,纵然在破获了28年以后,依然有时间也掩盖不了的血腥。

 

陈列室里静悄悄的,墙上以及玻璃展柜里,当地警方依然保留着讷河案现场勘察照片,有公安部专家所绘的现场方位图,还有不少现场留存的物证和照片。

 

直面这些血淋淋的展示,讷河案的滔天罪行人神共愤。

 

42个死者(包括贾妻李小芳在内),这个数字并不单单是一个两位数,它是42条鲜活的生命。对于那些失去亲人的家庭,用28年的时间疗伤是远远不够的。

 

当支队领导讲到一对父子的遭遇时,让我们的心沉到了冰点。

 

一对卖黄豆的父子,被骗进贾家后,他们对父亲先下手。父亲反抗激烈,并对院子外的儿子大叫快逃。儿子本来有机会逃命,可是儿子为了救父亲冲进屋里和他们拼命。徐骊和另外一个同伙帮助贾汶戈制服了儿子,连捅几刀,杀了这对父子。

 

如果当时这对父子中,有一人能跑出去,就会有人报案。也许,后面就不会有更多人无缘无故地死去。

 

让徐骊在讷河案中,不再“无辜”,不仅仅是这一桩案子。即使,她起初也是受害者,但她的犯罪事实,和贾汶戈等一样不可饶恕。

 

当这起案件讲完,在场所有人的目光,不约而同齐刷刷地投向黄国华。他们知道,这个杭州警察是来寻找一个答案。

 

看完这一切,听完这一切,黄国华无比沉默。

已经过去了28年的犯罪事实,依然让在场所有人感到窒息的悲痛。@刘建会摄已经过去了28年的犯罪事实,依然让在场所有人感到窒息的悲痛。@刘建会摄

那是一场真正的噩梦。

 

此后很多个夜晚,我会频频从恶梦中惊醒,那梦中,就是曾经亲历过的那些可怖现场。

 

那一刻,我似乎有点慢慢体谅到了黄国华当年的心情。作为一个不是刑警出身的警察,第一次经办的刑侦案件就是这么一个地动山摇的案件。

 

那一刻,我也渐渐体会到了徐骊的绝望。一夕之间陷入这样一个人间地狱,这是28年后、坐拥一切现代交通信息工具的我们无论如何也想像不出的苦痛。

 

置身事外,亦或深陷其中,关于善良和邪恶,关于人性和法律,关于苦难和人生,或许,这永远都不会有一条简单的公式可以去判断。

 

5

徐家大姐

此次寻访讷河案,黄国华一心希望能见见徐骊的家人。@黄蓉摄此次寻访讷河案,黄国华一心希望能见见徐骊的家人。@黄蓉摄

徐骊的大姐,徐叶,今年68岁。

 

好几年前,徐叶从齐齐哈尔搬到哈尔滨居住,这才让她的生活,有了喘气的机会。

 

原本,徐叶不想见我们。

 

谁愿意对萍水相逢的人揭开伤疤呢?谁想承认自己的妹妹是杀人恶魔的同伙?

 

好在属地派出所民警内勤热心,平时,她和徐叶一起跳广场舞,她去帮我们做了很多动员工作,直到她告诉徐叶,我们是从杭州赶来的,当年想替她妹妹申请立功赎罪的警察也一起来了。

 

徐叶才没再犹豫,直接跟着属地民警到派出所来了。刚一走进会议室,黄国华立即站了起来。

 

这是黄国华第一次见到徐叶,他很自然地开口叫她,“大姐,你和你妹妹蛮像的。”

 

徐叶马上答:“我妹妹个子还要高,她是我们家最漂亮的。”黄国华问:“你想她吗?”

 

意想不到的是,这句再平常不过的问候,让徐叶在我们一众陌生人跟前,眼泪猛地落下。这也是她进入会议室后,第一次抬起眼睛看着我们,她说:“我当然想她,但是我不敢告诉别人我想她。我也没法怨她,都让自己硬撑过去。你们来之前,我还梦见她了。”

这相见,让人不胜唏嘘。@黄蓉摄这相见,让人不胜唏嘘。@黄蓉摄

徐叶的话头打开后,再也停不下来,好像这些年,她也一直在等待着,有人能问她这一句,“你想你妹妹吧。”

 

徐叶很瘦,她一直半侧着身子,朝着黄国华。而黄国华手里的烟,一刻也没停下。

 

徐叶讲,徐骊属龙,比她小12岁,如果现在还在,应该是55岁。

 

徐骊从小苦命,她三岁时,妈妈就去世了。

 

小时候,家里穷孩子又多,妈妈想要把她送给别人家。15岁的徐叶不肯,茆着一口气,自己用小米粥一口一口喂大了小妹妹。

 

母亲不在,父亲也因病离世,家里的傻哥哥,也早早走了,全靠大姐一人撑着,带着三个年幼的妹妹。

 

他们家是五保户。当时吃的全靠左邻右舍,给一口粥给一碗菜。最困难时,什么也没有,四姐妹就去摘榆树叶吃,甚至拿块盐巴各自舔两口。

 

苦难的日子望不到头。

 

有天半夜,大姐等妹妹们都睡着了,走到家门口的北大桥,想要投江寻死。

奔腾不息的江水,也无法消融大姐心中层层叠叠的伤悲。@黄蓉摄奔腾不息的江水,也无法消融大姐心中层层叠叠的伤悲。@黄蓉摄

她清晰地记得,站在江边,看着黑黢黢的来路,宛若站在世界尽头,想要放声大哭,却又哭不出声音。结果,被赶来的妹妹们,抱住了。

 

仍是不舍年幼的妹妹,咬着牙继续苦撑吧。

 

大姐生怕自己对不起父母,给三妹妹规矩做得很严。有一次,调皮的徐骊逃学,大姐听说后,罚她跪了很久。从此,徐骊再没逃过学。

 

一直等到大姐进厂工作,生活才有了稍许改善。大姐拼命干活,还被评为优秀标兵、优秀团干部。

厂里保送读工农兵大学,全厂只有两个名额,大姐被选中了。但她果断放弃了,她要照顾这个家,没办法。但厂子仍体恤着他们姐妹,按特殊政策给分了房。

 

大姐结婚以后,三妹妹也都跟着她一起住。

 

等徐骊高中毕业,进了分厂幼儿园做老师。常人眼里,或许这些苦难已经过去,这个幼儿园老师的身上始终洋溢着快乐,时常听闻她在孩子堆里的歌声。

 

然而不幸的命运,依然没有放过这个家庭。

 

因为小时候实在是穷怕了饿怕了,给小妹介绍对象时就奔着有一份稳定收入的人家去。大姐现在回想真是相当的后悔啊,徐骊结婚后两人感情不和经常吵架。

 

起初,吵架后徐骊总跑回大姐家,但是大姐劝说她不要吵,忍一忍。结果在那次吵架后,徐骊怕姐姐担心,也就没有回到大姐家来,而是选择了去嘈杂的火车站打发时间。

 

再也没有想到,这一走,她再也不能回家了。

 

6

临刑前一刻


没有办法绕过临刑前这一刻。

 

徐叶很瘦,她越是想极力克制自己的抽泣,越是能看见,她裹着厚风衣的肩膀,控制不住地耸动。

 

她回忆,徐骊失踪后,大概过了半年多,她接到过一个徐骊的电话。电话里,徐骊匆匆说,她在一个安全的地方,让大姐照顾好家里,别的啥都没说。

 

等接到公安局电话,让徐叶来公审现场,说她妹妹犯了案子。徐叶说,“无论如何,我也不敢想这是她做的。”

图为公审现场资料相片。图为公审现场资料相片。

从她失踪到那天见到,徐叶有两年多没见过妹妹了。“她来不及和我多说,只说让我帮她将孩子养大,照顾他长大。她说,她在杭州是故意犯案,为了让公安抓到她,能见到警察的大领导。”

 

行刑前,徐叶又见了一回妹妹。

 

“那天,我和我三妹妹,我外甥、她丈夫一起去了。见面就哭,那场面不敢想。”

 

能够想像,徐骊见到孩子后的画面,是被揉碎了母亲的心,是挣脱噩梦的如愿以偿,是无法正视天真的羞愧,是永生就此别过的黯然。

 

北方的冬天,清晨,天还是乌漆漆般的黑暗。

 

那个孩子,夜里就被抱出家门,等赶到看守所,在半睡中抱给妈妈,似乎也完全没有觉察,这是分别了将近两年的母亲的怀抱。

 

不等他反应过来,又被抱离的那一刻起,他成了没有妈妈的人。

 

临刑前,徐骊站在车上,跟她们挥手告别,一路还唱着歌。她身上穿的那套衣服,从里到外,是大姐新做的,一针一线缝的。

 

她最后说的一句话是:“大姐,对不起你。”这个事情后,徐叶在单位舆论压力太大了。

 

此后没多久,三妹妹又得了脑瘤,做了四次手术,没多久,也走了。

 

这是怎样一个让人难过的人生,这是怎样一个破碎的家庭,徐叶的眼睛已经盛不下更多的悲伤了。

她哭不动了。

 

7

把心结放下吧

时光不停,在异乡,收获了很多寻访之外的感动。@黄蓉摄时光不停,在异乡,收获了很多寻访之外的感动。@黄蓉摄

从齐齐哈尔准备返回杭州的前一天夜里,当地的警察同仁找到黄国华。

 

他们请黄警官吃饭,他们一个个敬他酒,接连碰杯。

 

不知是谁,轻轻哼唱起“几度风雨几度春秋,风霜雪雨搏激流”,有人从座位上起身,直至大家全都站了起来。

 

不用多说。

 

这是警察都懂的一声叹息,也是只有警察才懂的惺惺相惜。黄国华的心结,是不是真正的放下了?

 

我没有再问过他。他依然每周剃头。讷河回来后,大概一个多月。

 

一个早晨,黄国华发来两份文档。我匆匆打开,是徐叶发给他的几份文档,分别是徐骊写给大姐和儿子的遗书,同时发来的,还有徐骊年轻时的两张相片。

 

相片已经发黄,是很多年前流行的照相馆写真,照片中的姑娘戴着一顶不协调的帽子,满月似的面庞布满着对未知人生的憧憬。

徐骊的遗照。@徐叶提供徐骊的遗照。@徐叶提供

不知道20岁时的徐骊,会猜到她未来的命运比童年时更残酷百倍么?

 

遗书整整12张,密密麻麻全是俊秀刚劲的字迹。

给姐姐的信,讲述了自己离家出走后所有的遭遇。这遭遇经历与我们之前所了解的大致相同,然而由一个亲历者一字一句在临终前道来,不禁让人无比震撼与唏嘘。

图为徐骊写给儿子遗书的节选。@徐叶提供

图为徐骊写给儿子遗书的节选。@徐叶提供

写给儿子最后的嘱托中,只是一个平凡母亲的最最难舍的牵挂:“望你听你奶奶和父亲的话,踏踏实实地做人,要做生活的强者,不要成为时代的绊脚石。更不要像妈妈一样,一步走错步步错,一失足千古恨。要热爱生活,珍惜你得为不易的生命,努力使自己成为对国家对社会有用的人。成为让妈妈放心的好孩子。”

 

大姐给黄国华留言:“你是个好警察,我替我妹妹谢谢你。你看了这遗书,把心结放下吧。不要再去剃光头了,我们都要好好的过下去。”

 

讷河往事【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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