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大家看过电影《一九四二》么？假设当时你也是众多挨饿的灾民之一，在官方组织赈灾时，有人故意往粥里撒了一把沙子，你喝粥的时候，咯坏了牙，你气不气？后来群情激奋，那个掺沙子的坏人被你揭发出来以后，被愤怒的灾民打死了，后来粥里没人再掺沙子了，你应该很高兴对不对？
结果，当你再次去排队领粥的时候，你发现队伍里有许多原来没见过的陌生面孔，他们看起来非但面无饥色不说，好像还很健壮，当他们不想排队要插队的时候，你却因为饿得头晕眼花完全抢不过他们。
原来这些看着脸生的人家里根本不缺粮，但世事难料，既然有官府赈灾，那么先抢到免费的粥充饥，家里的存粮继续保留，岂不是更稳妥？因为谁知道这灾情可能迁延到何年何月呢？
于是你饿死了，临死前你在想，唉，哪怕有沙子的粥也比完全没有强啊，但你却忘了，那个掺沙子的人是被你揪出来的，他遭众人群殴之前嘴里已经被你塞满了马粪，一点辩解的机会都没有。其实他想辩解的是，往赈灾的粥里掺了沙子，那些并不是灾民的地主家庭，就不会参与分这些粥了，只有那些真正快要饿死的人，才会不计较这些沙子。
所以他是好人？
当然不是，因为他也确实把一部分赈灾用的粮食转手卖到了黑市大赚了一笔，这种趁人之危发国难财的小人，真的是死有余辜，你把他揪出来，率众打死他，你是为民除害的英雄，还记得那个人断气时周围人的欢呼和呐喊么？那是你一生中最高光得意的时刻，那是群众给你的勋章。
但不幸的是，过了这个人生巅峰之后，你的人生也戛然而止了，但你永远活在人们心中。

二、
关于医疗，有相当一部分人设想的理想情况是全民免费，这听起来真是诱人，如果全民医疗免费的话，那么这个世间就将再也没有因病返贫，再也没有病无所依，那得少发生多少惨绝人寰的悲剧？
可凡人总是怕死，医疗需求是个无底洞，以中国社会目前的财力肯定承担不起。
那么最可能的结局就是，最优质的医疗资源被权贵们完全垄断，大部分普通人只能去指定的医疗机构就诊，不允许自行转诊，而且因为全员免费，医务人员也完全没有多干活的动力，当一天和尚撞一天钟，得过且过，尤其是有些治疗起来非常棘手的病例，更是无人肯接手。
投诉？打官司？没人会理你的，免费的你还敢嫌馊？

三、
2005年7月底，国务院发展研究中心召开了一次新闻发布会，一位名叫葛延风的研究员向社会发布了一个课题的研究成果，该成果的结论中有这样一句话：「中国医改基本不成功。」
2008年两会期间，新任卫生部长陈竺在谈到医改时曾说：「医生的社会地位要得到尊重，而且这种尊重是在人格上，也是在收入上。」
葛研究员当时的结论虽然在民间得到了很多认同，但不赞成其结论者也大有人在，比如说几十年来我国公立医院得到了很大发展，国有资产大大增加，医疗设备更新，医院的楼越盖越高，医务人员的收入也大大增加，医疗队伍逐渐扩大，这怎么能叫不成功？
可问题是，老百姓不满意。
事实上，医生也不是都满意，有些人并不愿意通过那些不大正当的途径获取高收入，近期大家可能都关注到了张煜医生的事，但在十多年前的有些医务人员，可远比张闹得大多了。
安徽医科大学附属第一医院张曙，上海某地段医院理疗科陈晓兰，四川达州开江县医院肖启伟，湖南娄底医院胡为民……这几个名字，可能今天的年轻医生已经没人记得了，我简单说几个事迹。
多年来，安徽妇联春蕾计划办公室每个月都能收到一个人为失学女童的捐款，每次千余元到数千元，直到2007年妇联的人才知道那个人是张曙，他所捐的款项均来自药品回扣。
1999年张曙在《人民日报》发表文章《医疗回扣为何屡禁不止？》，此前他也曾多次向安徽省卫生厅邮寄举报材料，甚至找领导当面反映情况。
结果，这一年张所在的医院本来已经通过了全国百佳医院的初审，因为他的举报而落选。
省里组织有关部门调查，结论是：只有张曙一人拿过回扣，该医院其余人没有谁拿过。
2004年胡为民提出辞职，他在辞职信中写道：「我之所以辞职，是因为我痛恨医疗腐败，对于医院利用开单提成、药品回扣、违规收费、巧立名目等不正之风十分不解……」
湖南省和娄底市派出了由13人组成的调查组，在医院开展了为期四天的调查，最后结论是「娄底市中心医院只是发展中的小问题，算不上医疗腐败。」
但因为胡的搞事情，导致很多科室利益受损，有同事公开在网上骂：「胡卫民使我每月减少了3000多元钱的收入，不得好死，如果三甲医院的牌子被摘，你要小心自己的脑袋！」
胡所在科室的牌子被砸碎扔掉16次，就连他的儿子也多次受到威胁。2005年12月胡的父亲去世，胡所在医院的内科一百多名同事，无一人来吊唁。
类似这样的人和事，还可以列举许多，但我写不下去了，我只希望各位明白，医疗系统从来都不是铁板一块，一直都不乏这种近似乎舍身求法的人。
煤的形成，要牺牲大量的木材，可这些医生的牺牲到底值不值呢？

四、
张曙和胡为民等人无疑是犯了众怒的，可他们维护的是医学正道，是群众的利益，但十多年过去了，还有谁记得他们呢？
在他们的对立面，那些没有站在正义一边的医生又真的罪大恶极么？
他们也肯定在自己的岗位上付出了相应的辛劳，在这次疫情期间，赴汤蹈火的逆行者们也一定有这些人的身影。
这就是医疗队伍的真相，一半是天使，一半是魔鬼，他们既不像有些媒体描画的那样邪恶，也绝不像有些医生标榜的那样白莲花。
正是这支不那么纯洁和高尚的队伍，支撑起了中国的医疗事业。
有一次科室同事开玩笑说，清晨让你当院长，你能把医院干好么？
我说，我有自知之明，我要带着大家喝西北风，那医务人员不得跑一半啊。
他们说，你对自己也太自信了吧，怎么可能还剩下一半呢？得跑光。
现在各位理解我说的「良莠莠莠莠不齐」是什么意思了么？
中国的医生总数不低，但质量参差不齐，医学院扩招的没皮没脸，规培又搞得一塌糊涂。
我以我有限的见闻可以得出结论，规培是失败的，非但没有达到实现医生均质化的目的，反而破坏了原有的住院医生培训和专业研究生培养体系。
不要拿协和北医华西等医院的规培说事，这些医院以及大部分省会城市医科大学的附属医院原本的住院医生培训体系水平就很高，而规培制度的设计，不是要提高其他医院医生的水平么？可那些原本水平就很渣的医院摇身一变都成了规培单位了，这还提高个鬼？除了增加年轻医生的成长成本之外，哪里给他们以更好的培训了？
「循证医学」是个好东西，可是它不顶饿。
尤其是培养具有「循证医学」思维模式的医生对带教医生的要求很高，可他们为什么要培养自己的掘墓人呢？
谁不喜欢言听计从的学生？
我为什么朝八竿子打不着的相声领域扔了几块砖头，不就是看不上他们那套师徒人身依附的落后模式么？
非常遗憾的是，医学领域，也残留有浓厚的师徒情结，一个医生有多大发展，往往取决于他的导师是谁，他抱上了谁的大腿。
而那些具有反叛精神的年轻人，往往是第一时间就被剥夺了精进的机会。

五、
我写自己医疗故事的时候不多，近些年尤其少。
因为但凡充满波折有故事性的案例背后都有一系列不方便公开谈论的细节，有时候我想，如果有些孩子是我首诊的，是不是命运结局就不一样了呢？
除非极其过分的情况，否则我一般不会给病人搓火，也是因为这个原因，我把我的网上付费咨询全停了，很多咨询者拍照了自己的处方和病历问我合理不合理，我能怎么说呢？
十几亿人的大国，仅靠一个协和医院的精英够用么？只靠省会城市大医院的医生够用么？
如果摧毁了这个不算优质的体系，造成的医疗不足，又该如何补充呢？
生命无价只是一个哲学观点，但在现实世界里，救治一个人所需要的花费从来都是有价的。
我的挂号费大约是十来块（具体多少我真不知道），和睦家跟我同年资的医生挂号费是1100块。我跟这家医院的好多医生是好友，我承认我不如他们那么精英（无论出身与业务都有差距），但要说这些人比我牛逼一百倍，恐怕这帮人自己都不信。
但如果有的人挂着十块钱的号，还想享受1100块钱的医疗待遇，那怎么可能？
因为我在门诊几乎不太开药，经常说的一句话是没事。
就因为这句话，有个别人转头就把我的号给退了，因为医生说没事嘛！
因为在有些人看来，医生的判断是不值钱的，只有开的检验检查药物才是钱。
既然这么多人不知道医生的真正价值在哪里，那么各位猜猜大部分医疗机构会采取何种盈利模式？
一定有些人觉得冤枉，心说，可是我知道医生的价值在哪里啊！为什么我要喝那碗掺了沙子的粥？
抱歉，谁让你跟一群糊涂蛋做同胞呢？医疗体系不可能只围着少数人转，最广大的群众需要哪种医疗模式，就会有人提供。
有个熟人因意外出现了肋骨骨折，到一家大医院的骨科就诊，医生说你就休息就行了。
这人气得大骂，转头进了另外一家毉院，这里的毉生给他上胸带固定，理疗，活血化瘀的膏药外敷，还有什么说不清疗效和成分的点滴，结果病人很满意。
六、
我前天在手术室时，同事肖医生带了两位毉学院的实习医生来参观，我知道这家毉学院及其附属毉院的水平，他们的儿科病人不算少，我在门诊还经常有家属问我能不能去他家去看，我能说什么呢，不过只能说不建议去。
这个毉学专业每年的招生名额是固定的，在高等教育仍然是稀缺资源的当下，很多高中生是没得可选的。
但我要让这两个实习生知道真相么？他们知道真相以后对自己的人生真的有好处么？他们有能力改弦易辙么？我有必要节外生枝么？我曾经激烈地表达了十年，我说得还不够多么？

七、
在临床上，有相当一部分药物是不具备疗效的，他们的作用仅仅是利益载体，在这个链条上，医生只处在倒数第二的位置罢了，钱拿的不是最多的，但挨揍肯定是没跑的，因为作为倒数第一的病人群体找不到距离自己更远的人。
还有些药物的适应症是非常明确而且窄的，但有相当一部分被创造性地应用在了适应症之外，可这些标榜为创新的探索，有什么成果么？
我看到有人讨论说，伟哥一开始不就是治疗心脏病的么，就发现能治疗阳痿了啊。
我说你们要脸不，那是你们这帮在临床上胡来的人探索出来的成果么？别把别人的成就往自己脸上贴金。
很多貌似居中公允实则在暗戳戳批评张煜医生的公号，也不知道搁哪里精选出来那么多骂张的评论，那些为超常规治疗的辩护大都避重就轻偷换概念，以中国医生的平均水平之低，指南就是很多医生一辈子都无法企及的天花板，哪来的自信就敢进行个体化治疗和创新了？
倘若这些探索能够得到家属的知情同意（我指的是真正意义上的知情，而不是被诱导的同意），冒险超常规治疗似乎也无可厚非，但这些探索总结经验了么？已经是死路的部分给众人指明了么？还是需要后续不断地有人沿着相同的死路继续撞死在南墙上？！如果同一个坑里要持续不断地摔死人，请问这种探索的意义在哪里？

八、
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我给有些不幸罹患大病的人的建议是，量力而为，综合考虑，适可而止。
为什么要强调适可而止？
因为大部分人不具备为了救亲人或自己就不惜一切代价的条件，活人不活了，日子不过了么？
纵使某种疗法有希望，但面对远超自己承受能力的天价费用，果断放弃绝对好过举债冒险，你赌不赢的，因为对面是死神。

九、
在现实世界里坚持理想主义，有点儿像在一堆黄豆里寻找绿豆。
但希望总还是要有的，翻开人类的历史，多少当初看起来完全不可能的事情，后来不也靠着一批人筚路蓝缕干出来了么？
今年是中国共产党建党100周年，1921年那是怎样一个千疮百孔的旧中国？当时的人，我们的爷爷太爷爷辈的那些人，怎么能想象到一百年后子孙们的幸福生活？
这不都是有人一刀一枪干出来的么！
如果都像《茶馆》中的秦二爷那样，因遇到挫折就彻底绝望，甚至否定自己一生奋斗的价值，中国可能还是昔日的模样呢。
中国医疗目前面对问题纵使再复杂，也要远远好于一百年前的人们面对的问题，那么糟糕的局面都能得到扭转，我们没有理由认为医疗问题就永远无解。
理想注定是要高于现实的，如果是触手可及的，甚至已经可以躺在理想上睡觉了，那我们这一代人的奋斗目标又在哪里？
不要悲愤，不要让过分激荡的情绪影响自己内心的宁静，不要过于担心未来，纠缠遥不可及的结局，无非是虚耗精神，怀忧丧志。
不要觉得只有声色犬马是堕落，沉浸在忧国忧民的情绪里不能自拔也是一种堕落，不要让忧愁成为自己的业余爱好。

全心全意活在当下，每日一死，每天清晨醒来就又是一条好汉，做好每一次手术，写好每一张处方，做好每一次沟通，用力去爱每一个值得爱的人，努力照顾好家人亲友，以足够的韧性和光同尘在芸芸众生之中。

链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