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信公众号：虹膜

 

作者：Dave Itzkoff

译者：Issac

校对：易二三

来源：The New York Times

（2020年12月2日）

在《教父3》的最后一幕中，这部犯罪史诗的老主角迈克尔·柯里昂独自一人反省自己的罪恶，他为自己摧毁家人的行为感到内疚，并意识到自己无法改变自己的所作所为。

 

《教父3》

《教父》系列的导演兼联合编剧弗朗西斯·福特·科波拉从未以这种方式处理自己的作品。这三部电影总共赢得了九项奥斯卡奖，按通货膨胀率调整后的票房收入超过了11亿美元，在大众心中也获得了崇高的地位。但科波拉并没有将它们视为不可改变的纪念碑，而是将之视为一幅未完成的画作，他可以自由地进行更新。
 

 

弗朗西斯·福特·科波拉

他之前对《教父》故事的部分内容进行了修复和重新排序，随着他自己对故事叙述方式的不断发展，修改了其中有关腐败、复仇和家庭责任的几代人的故事。
 
现在，他把注意力转向了1990年的《教父3》，这部电影对柯里昂家族进行了更多的思考。与前两部几乎受到普遍好评不同的是，第三部被人们铭记的方式就像是柯里昂家族中的弗雷多——一名不合格的家庭成员。这部电影因其凄凉的基调、错综复杂的情节以及科波拉让他的女儿索菲亚——现在凭借自己的实力成为著名的电影人——来扮演迈克尔的注定殒命的女儿玛丽而受到批评。
 

 

本月，科波拉将这部电影重新命名为「马里奥·普佐的教父，尾声：迈克尔·柯里昂之死」。这个新名字是为了向普佐致敬（他曾是《教父》的联合编剧和原小说的作者），其中还包括了他们原本打算给第三部电影起的名字。这位导演改变了影片的开头和结尾，并从头至尾进行了修改，以挖掘和澄清他一直相信的关于死亡和救赎的叙述。
 
《教父3》这部电影的历史就像前两部杰出的电影背后的故事一样，波澜壮烈，充满了冲突、坚持和最后一刻的决定性改变。这是一个似乎以致命的错误结局来收尾的传奇，但现在有了一个不为人知的新章节，这可能会提高这部电影最终在史上作为最具影响力的系列电影之一的地位。
 

 

科波拉的个人经历当然与这部电影的故事密不可分，对于这位导演来说，要挽回他的电影在他看来永远不应该受到玷污的名声，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81岁的他仍在努力展示自己作为电影人的活力，并重新找回前两部《教父》中弥漫的反叛能量。
 

 

他不再是二十世纪七十年代叱咤风云的艺术独裁者；现在，他像一个经验丰富的工匠一样从事着自己的行业，总是在不断打磨自己的作品，寻找某种神秘的理想。他用一个古怪的比喻，把他的这种过程比作是在修理打火机。
 
正如科波拉在一次采访中所解释的那样，「你会放入更多的灯油。然后灯油又放太多了，所以你必须放入一个新的打火石。你得把灯芯拉出来。然后，突然间，它亮了。」
 


1972年，科波拉根据普佐的畅销小说改编并拍摄了巨制《教父》，不过他从未打算拍续集。但他说，他受到了制作这些影片的派拉蒙公司的「诱惑」，后者同意了他的要求，给第一部续集起了一个当时不太寻常的名字——《教父第二部》。
 
科波拉说，派拉蒙已经有了把这部大获成功的原版电影制作成系列片的想法。当他解释电影公司的哲学时，他说：「你已经有了可口可乐，为什么不制造更多可口可乐呢？」
 

 

《教父2》

当第二部在1974年上映时，在口碑和票房上都出乎意料地获得了和前一部一样的赞誉，科波拉的同事们几乎没有人相信他会拿自己的运气去拍第三部。阿尔·帕西诺说：「我一直以为弗朗西斯已经结束了。」他自己也已经准备好离开让他的事业走向了辉煌的角色——迈克尔·柯里昂。正如他在最近的一次采访中所说，「我对做这种事感到有点厌倦。这是一种消耗。」
 
尽管如此，该公司仍在继续开发第三部《教父》，并向科波拉示好。科波拉已经开始了《现代启示录》等雄心勃勃的项目。但在二十世纪八十年代，他的《旧爱新欢》和《棉花俱乐部》等昂贵的失败之作，以至于派拉蒙的提议让他——嗯，你知道我要说什么。
 

 

《现代启示录》

科波拉说：「我当时的地位不那么稳固。坦白地说，我需要钱，我刚刚摆脱了几乎失去一切的财务困境。」
 
科波拉之所以回归，也是为了与普佐再次合作，后者是他非常尊敬的剧本创作伙伴，以及《教父3》的编剧：这个故事的一条线将聚焦于一个新的家庭成员，迈克尔的哥哥桑尼的私生子，文森特（安迪·加西亚 饰），他试图获得在柯里昂家族的地位，而另一条线将顺时聚焦于迈克尔寻求合法性和宽恕的努力。
 


帕西诺对电影剧本很满意，在剧本中，迈克尔精心打磨的狡黠将受到梵蒂冈内部出人意料的诡计的考验：「他发现了比他的犯罪世界更腐败的东西，」帕西诺说。
 
尽管过了几十年后，科波拉将如今这部电影称为「尾声」，但他已经这样看待这个项目：「我们的本意是把它作为对前两部电影的总结和解读，而不是第三部电影，」他说。
 
1989年9月，第三部的演员和工作人员聚集在科波拉的纳帕谷葡萄园进行排练，为拍摄做准备。名单中包括《教父》的资深摄影师戈登·威利斯和美术师迪安·塔沃拉里斯。
 
科波拉考虑过文森特和玛丽这两个角色的年龄——先是年纪比较大，然后又比较年轻——他考虑过几位女演员来扮演迈克尔心爱的女儿：在选薇诺娜·瑞德之前，他试过麦当娜，也考虑过朱莉娅·罗伯茨。瑞德需要在晚些时候出场，所以科波拉18岁的女儿索菲亚在开始的阶段先顶替她。
 


后来剧组来到了意大利，影片后半段就发生在那里。一些资深演员觉得这里的奢华几乎难以形容。
 
「对我来说，这是《教父》中我最喜欢的一部，因为我很开心，我真的很喜欢我所扮演的角色，」在三部影片中饰演凯·柯里昂的黛安·基顿说。「那时，我和阿尔在一起。我有点像他的——我不知道你会怎么称呼我——我想我是他的女朋友。这是一种只会在那里发生的奇妙的经历。」
 


科波拉的工作时间表由派拉蒙公司制定，该公司希望这部电影在1990年圣诞节上映，但演员们发现科波拉是一位一丝不苟、善于沟通的导演。
 
「当你和他一起拍一场戏时，你不会只是说，『OK，大家来排练一下吧，我们开始吧，』」加西亚回忆说。「他花了很多时间来建立这个世界，以及这个场景存在的原因，以及我们在这里的目的。」
 
修改剧本，也是很常见的。加西亚引用了他从塔沃拉里斯那里听来的一句格言，他说:「对弗朗西斯来说，剧本就像一份报纸——每天都有新的。」
 
但在意大利，电影面临着严重的危机。瑞德刚在波士顿完成《风情妈咪俏女儿》的拍摄，当她到达罗马时生病了，并退出了影片的拍摄。当时的报道称，女演员安娜贝拉·莎拉和劳拉·圣吉亚科莫被推荐为可能的替代人选；现在，科波拉只说「派拉蒙有很多优秀的女演员，她们来演，我觉得年纪有点大。」

 

 《风情妈咪俏女儿》

「我想要一个十几岁的孩子，」他补充说。「我想让她脸上有婴儿肥。」
 
相反，导演在索非亚身上找到了解决办法，当时她正在大学一年级的休息时间参观片场。她曾出演过父亲之前的几部电影，包括《斗鱼》和《佩吉苏要出嫁》，熟悉父亲的节奏和简略的表达方式。
 
索菲亚·科波拉说，她直截了当地就决定了出演这个角色，这也是出于对父亲的善意。
 
「他看起来压力很大，我在帮助他，」她说。「我有些恐慌，但在我意识到这种恐慌之前，我已经在罗马电影城的化妆椅上染了头发。」但她相信父亲的判断，对他的合作者们也有安全感：「对我来说，他们都是我的家人，」她说。「感觉与外面的世界隔绝开来了。」
 
在剧中扮演康妮·柯里昂的塔莉娅·夏尔是这位导演的妹妹，她说索菲亚·科波拉的参与在关键时刻让她的父亲重获活力。
 

 

夏尔说：「那是一段压力很大的时期。她的参演，以及他对塑造她的表演的专注，都让他与作品紧密相连。他对它的热情又回来了。」
 
索菲亚·科波拉说，她从未考虑过自己的选择可能会带来更广泛的影响。「我并没有把事情看得那么严重，」她说。「我正处在什么都可以尝试的年龄。我没怎么想就参演了。」
 
《教父3》于1990年12月25日如期上映。评论界的反应和对它的大肆宣传一样夸张，有些评论非常热烈：《纽约时报》称它是「柯里昂家族传奇的有效而感人的延续」，为科波拉提供了「重获事业光环的机会」。还有许多评论不仅负面，而且十分严厉：《华盛顿邮报》说，这部电影「不仅仅是令人失望，它是一部失败的令人心碎的影片」，还说它「玷污了过去的一切」。
 
索菲亚·科波拉饰演的玛丽在一次拙劣的刺杀迈克尔的行动中丧生，这一角色受到的批评尤其强烈。有文章称她「无可救药的业余」，《时代》杂志写道，她「的稚嫩、粗鲁几乎毁了这部电影」。吉恩·西斯克尔在一篇电视评论中说她「不适合演戏」。


对于索非亚·科波拉来说，这种文化冲击令人困惑；她被邀请参加《娱乐周刊》等杂志的迷人的摄影拍摄，结果却发现自己登上了这些杂志的封面，附加的都是诸如「她很棒吗？还是糟糕到毁了她父亲的新史诗？」这样的标题。
 
她说，在回顾这段经历时，「以那种方式被抛在公众面前很尴尬。但当演员并不是我的梦想，所以我没有崩溃。我还有其他兴趣。这些没有摧毁我。」
 
第三部在全球获得了超过1.36亿美元的票房；它获得了7项奥斯卡提名，但没有获奖。弗朗西斯·福特·科波拉已经被这些负面评论弄得痛苦不堪，他认为索非亚是其缺点的替罪羊，这进一步刺痛了他，他责怪自己把她置于这种境地。
 

 

「他们想攻击这部电影，因为对一些人来说，这部电影没有实现它的承诺，」他说。「他们瞄准了这个18岁的女孩，她只是为了我才这么做的。」他刚才在电影中讲述的故事提供了一个无法抗拒的隐喻：「女儿为迈克尔·柯里昂挡了子弹——我女儿为我挡了子弹，」他说。
 
几十年过去了，科波拉继续修改他过去的电影，包括前两部《教父》《现代启示录》和《棉花俱乐部》。他也不那么骄傲了，成为了一个谦逊的人。他的名字会让人联想到一只在东南亚丛林中操作摄影机的野兽，这只野兽身材魁梧、蓄着胡须、有时还会袒胸露背，现在他瘦了，他的胡子也稀疏了，举止也更恭敬了。

 

 《棉花俱乐部》

他知道《教父3》的名声好坏参半，再多的改变也不足以挽回它在一些观众眼中的地位。在纳帕庄园的一次视频采访中，他对我说，「当一部电影刚拍好就要上映时，你知道，不管人们的反应如何，都会影响这部电影的一生。」
 
这部电影也有一些让他烦恼的地方，从他不得不接受的「第三部」的片名开始。「是挂在袜子外面的那根线惹恼了我，所以我才拉了那根线，」他说。
 
他意识到电影在院线上映时的开场——混合了第二部中柯里昂夫妇在太浩湖的家的镜头和迈克尔哀伤的画外音——使得人们「很难理解故事的内容」。正如他告诉我的，「观众进入一部电影是需要一定成本的。他们愿意和你一起进入，但得有个限度。」
 
《教父3：尾声》开片是之后才会发生的一个场景，当时迈克尔正在与绝望的大主教吉尔戴（敦尔·当纳利 饰）谈判一笔数百万美元的交易，涉及梵蒂冈银行和一家房地产公司。科波拉说，这一改变的部分目的是为了更接近第一部《教父》的开场，当时，由马龙·白兰度饰演的维托·柯里昂听到了一个受委屈的殡仪员愤怒的恳求。



以这种方式开场，马上确立了影片的风险，科波拉说：「你要把它弄明白：这有什么大不了的？柯里昂家族已经取得了如此大的成功和财富，他们可以借钱给梵蒂冈。」
 
《教父3：尾声》中还有其他的细节——比如出场更少的配角唐·奥托贝罗（埃里·瓦拉赫 饰）——但是另一个重要的变化出现在结尾部分。（如果你不想我剧透，就别看了吧。）
 
第三部以老迈克尔跌坐在椅子上，倒在地上死去而著名——有些人可能会说这是臭名昭著的结尾，而《教父3：尾声》则展示了他的年迈和还在世的时候，场景渐渐变暗，一系列的字幕出现了。上面写着：「西西里人祝你『长命百岁』。西西里人永远不会忘记。」
 


科波拉解释说，迈克尔并没有死。科波拉说：「事实上，因为他的罪过，他的『死亡』比死亡还要可怕。在这个可怕的结局之后，他可能已经生活了很多年。但他从未忘记为此付出的代价。」
 
帕西诺说，他很享受自己为迈克尔最初的死亡所做的准备，这种方式被批评为夸张和无意的喜剧。「这样做很有趣，」帕西诺说。「我花了几个小时、几天、几周的时间思考，我将如何死去？这是宿命论。我爱死亡。哪位演员不爱呢？」但帕西诺说，像科波拉现在这样结束影片，让迈克尔被困在自己制作的炼狱里，感觉是对的。「让他醒着，而不是死去，这就是彻底的悲剧，」他说。帕西诺将声音放大到很夸张的地步，说自己唯一的遗憾，或许是当他终于到了迈克尔这个年纪时，却不能再演这一幕了：「我现在已经准备好了！」他喊道。「我更了解这样的情境！我不需要化妆！」
 
通过模棱两可的介绍，科波拉和他的演员们意识到了他们向自己敞开的熟悉的问题：未来还会有更多的《教父》电影吗？迈克尔·柯里昂还能考虑到别人将来的计划吗？
 


「现在看起来是这样，是不是？」帕西诺揶揄道。「会有人来找他征求意见的。」
 
加西亚已经习惯了让那些期待这些问题的具体答案的粉丝失望。「没有一个星期不有人来问我，嘿，老兄，《教父4》呢？」他说。「我说，我一接到电话就通知你。」
 
但抛开玩笑不说，如果没有科波拉的参与，这些关键人物不太可能继续工作，而科波拉已经明确表示他想继续工作。
 
导演表示，许多年前，大家讨论过可能会有的第四部——他想象的，这一部会继续讲文森特到今天的故事，以及回到二十世纪三十年维托和桑尼的故事——但1999年，普佐的死亡打破了这种可能性。
 


但这并不妨碍派拉蒙制作续集。科波拉说：「很可能会有《教父4》、《教父5》和《教父6》。《教父》不是我的。」（派拉蒙公司在一份声明中说，「虽然《教父》系列近期没有拍摄下一部电影的计划，但考虑到它遗留的持久力量，如果合适的故事出现，它还是有可能的。」）
 
对于其他看过第三部的人来说，这部电影的某些部分仍然是三部曲中最精彩的，而且随着时间的推移，它被认为存在的缺陷似乎也不那么麻烦了。
 
索菲亚·科波拉说：「这让我明白，作为一个有创造力的人，你必须把自己的作品摆出来。这会让你变得坚强。我知道这是陈词滥调，但它能让你更坚强。」
 

 

 

就在几天前，她十几岁的女儿罗米告诉她，她看到母亲的表演引起了人们的热议。「她说，『我在网上看到你拍了电影史上最烂的死亡场景，』」索菲亚回忆说。「我当时想，天哪，这么多年过去了，它仍然还是个事儿。」
 
她笑着说，「我觉得这很有趣，这么多年后，它还会一直存在。没关系。」
 
对弗朗西斯·福特·科波拉来说，这部电影改变了他的生活、影响了未来几十年电影制作的系列电影可能已经为他打上了最后的印记，这一事实并不值得怀旧或庆祝；这只是提醒了他还有那么多种类的电影想要拍，还有那么多类型的电影想要参与。
 

 

他说：「我喜欢生活成为一种可以从中学习的经历。看完第一部之后，我有种完成了的感觉。我觉得我在原著中看到的故事，都在第一部电影里了。我很满意把这些总结了出来。」
 

他说，如果还有更多的《教父》电影上映，「我不会再拍了。而我已经老了。」

 

 

链接